北门摆地摊

摆地摊的肥狸花,卖垃圾。

飞蛾之喻

【突然老本行……是一个新角色的独占试水(?)(你圣诞晚上不更贺文跑这里来干什么啊喂)】

  一只飞虫掉在兰子玉面前的桌案上。


  那是一只灰色的蛾子,胡乱踢蹬着六条细弱的腿,想要把自己肚皮朝天的身体翻过来。他应该庆幸飞蛾不是落到桌上任何一个菜碟里,那样再上好的佳肴都会变得令人作呕。而现在,这只虫子处在菜碟与菜碟之间,是那样的格格不入。它疯狂挣扎的动作让兰子玉头皮发麻,伸向筷子的右手不由得停住了。


  他眉头拧了起来,但他不能因为一只小虫子就坏了自己的胃口。食案上的菜肴还冒着些微的热气,在初秋的天气里,那正是适口的温度。菜品看起来多是寻常宴会的配备,蛾子就掉在一盏蟹粉羹和一盘鲈鱼脍之间。但兰子玉显然清楚这场筵席绝非寻常,所用食材也必是极奢。蟹黄必定是取自上等的金风湖蟹,华都附近没有大湖,气候也滋养不了如此肥美的蟹种,这些金风湖蟹从南方洛州捕捞起来,先乘轻艇再用快马,运到华都之后也已所剩无几,活蟹的价钱能哄抬到半金一只,非大富大贵之家不能消受。那鲈鱼亦是如此,肉质本已细腻软糯,再加上极致的刀工,鱼肉在明灯下像是透明一般。这才是配得上主人申子兴身份的筵席。兰子玉并不是一个放任自己口腹之欲的人,他的家世虽然给了他享乐的资格,但由于从小受的家学,他心里对这些其实无比疏离,出仕后偶来的山珍海味便足以令他餍足。然而,在面对着这场宴会的一菜一饭一盘一碟,他却不可遏制地感到一种悲哀,而且愈发地惶然局促。


  掉在珍馐之间的蛾子卑微而丑陋,兰子玉完全可以不动声色伸出手去把它拂到地上,也大可以叫来下人把它处理掉,顺便换一条桌案。但他没有。兰子玉抬起头,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只丑恶的虫子,当然没有。只有他足够近,只有他一个人被这个不速之客拜访了。宾客们把酒言欢,满堂都是礼貌却不够真诚的笑声。温武王近年把持朝政威名煊赫,宴请的除了高官显贵,还有为他所欣赏、却还未名声大噪的人物。兰子玉的座位不上不下,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,于是兰子玉看向自己的对面。食案后面是空的,对面那名中书令已经因为不胜酒力被抬下去了。


  他的目光又落在蛾子身上,它还在那里,兰子玉略讶异地发现它竟然成功爬起来了,慢慢地摇摆着向左边爬去——左边有一盏灯。它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蛾子,翅膀灰暗破败,仿佛乞丐布满污垢的烂衣,而且,还是个残废的乞丐,它右边的翅膀残缺不全,只剩下一半,无力地耷拉着。兰子玉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盯着一只可怜的小虫这么久,这应该是孩子们在读书时无聊到极点才会做的事情,而他早就不是个孩子了,却还在这里,在满是显赫人物的重要宴会上去观察一只蛾子的一举一动。


  孩子们,只有孩子们才会做这种事。他知道的,而且还深有体会。三十年前他还算是个顽童,虽然因为父亲是宰相的缘故,早早就被吹捧成神童,但读书写字永远是他最讨厌的事。在那些月朗星稀蛩音鸣噪的夏夜,习字的房间总会闯入许多飞虫,有的直接扑入火中,噼啪几声,残骸便落到灯油里。有的撞上灯盏的铜罩,脚朝天地摔到灯下,短暂地逃过一劫,却也难逃宿命。他偷偷走思的时候,总是喜欢把那些小虫子捡起来,等它们在手心里慢慢苏醒,开始爬动了,他就伸手到窗外去,把它们扔进漆黑的夜空。他的兄弟同样热衷于用这种游戏打发时间,而且花样更多。兰子光会用蘸饱的毛笔把墨水滴在虫子身上,会用剪烛的小剪刀剪去蛾子的双翅,会从灯油里挑出尸体残骸在火上重新点燃,用这点火去灼烧他能找到的一切东西。虽然这些事对一个孩子来说确实无可厚非,甚至连兰子玉有时也会觉得有趣,但每当他的兄弟想这么干时,兰子玉都会立刻按住对方的手。他放生并不是替蛾子们感到不值,也不是有意而体现的同情,而是孩子们特有的懵懂的善意与温存。然而每当这时,兰子光看他的眼神都会像在看一个小姑娘。


  他的兄弟,啊,他的兄弟。兰子玉悲切地看着眼前缓慢爬行的残翅飞蛾。兰子光就是家族失去的半边翅膀,没有了右翅,别说飞行,连爬动都如此痛苦艰难。飞蛾在空中是多么的灵活,它们在地上就是多么的脆弱。完好的左翅反而成了它脆弱身躯的累赘,让它每爬一步都是在拖行重物。你还想逃去何处呢?兰子玉当然明白飞蛾扑火的本能,但他宁愿去相信这只可怜的虫子只是惊慌地想要逃离桌案,只是挣扎着想起飞罢了。


  兰子玉无声地叹了口气。不过是自保啊,人和飞蛾都是这样,他的父亲也是。兰子光是吗?他不清楚。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未与兄弟谈论过各自的目的与追求。他忽地惶然起来,在热闹的筵席上,一阵极大的孤寂攫住了他,就像周围的声音全都突然消失了,只剩下他和一只蛾子。和之前无数次一样,孤寂中的绝望笼罩了兰子玉,哪怕有一个人和我说句话也好,他想,这样我就能醒过来了。


  “此等良辰,兰大人为何滴酒未饮啊?”


  兰子玉蘧然惊觉,下意识从桌上举起酒杯,才抬起头去看同自己说话的人。杯里的酒还是满的,被他突然端起,酒洒了出来,顺着杯壁淌下。


  一旁的言胜行举着酒杯,脸上带着狡黠的笑。此人原本籍籍无名,现在却在温武王身边红极一时。“在下看兰大人眉头紧锁,难不成是在忧国忧民么?”


  兰子玉抬眼看着对方的脸,那个笑容狡黠而危险,言胜行的目光似乎在看向那只蛾子。兰子玉瑟缩了一下,微微侧身,想要挡住他的视线,随后他就反应过来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可笑,竟然为了一只蛾子而产生了虚妄的幼稚揣测。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,沙哑着嗓子,竟冷笑道:“言先生,国无可忧,无民可忧。”


  这个回答脱口而出,连兰子玉自己都觉得惊讶和恐慌,毫无缘由。然而言胜行只是一举杯,笑得更加恣意,“兰大人,在下先干为敬。”


  兰子玉瞥眼看向手里的酒杯,酒液已经淌到了手上,他的指缝间变得无比黏腻。兰子玉心中泛起一阵嫌恶,水纹在酒杯里颤着,美酒愈发诡异,这入口的东西竟然让他不由得反胃,仿佛他端着的不是佳酿而是一杯毒药。他又在酒杯里看到了他兄弟的脸,兰子光也举着杯子,仿佛端的不是毒药而是一杯佳酿。


  “干。”


  兰子玉狠狠地闭上眼睛,仰头一饮而尽。于是他端着毒药的兄弟消失了,永远地消失了。烈酒真的像毒药一样夺走了他喉咙里所有的水分,几乎把血液也烤干。他打了个冷颤,言胜行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人看一只蛾子。他曾经也那么义无反顾地扑向荣光的火焰,但他只撞到了灯罩,他只是摔到地上的那个。


  蛾子。桌案上的蛾子。不见了。掉到地上了吗?兰子玉愣了一瞬,紧接着他听到火焰爆裂的噼啪声。那么微小,却又宛若雷鸣。


  他猛地回头,身侧高挑的九枝连灯最顶端的火焰旁,一只蛾子正在燃烧。然后,化为灰烬的残骸落到灯油里,再也看不见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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